谐有这些模棱两可性所以从古到今都叫做“滑稽”滑稽是一种盛酒器
谐有这些模棱两可性,所以从古到今,都叫做“滑稽”。滑稽是一种盛酒器,酒从一边流出来,又向另一边转注进去,可以终日不竭,酒在“滑稽”里进出也是模棱两可的,所以“滑稽”喻“谐”,非常恰当。
谐是模棱两可的,所以诗在有谐趣时,欢欣与哀怨往往并行不悖,诗人的本领就在能谐,能谐所以能在丑中见出美,在失意中见出安慰,在哀怨中见出欢欣,谐是人类拿来轻松紧张情境和解脱悲哀与困难的一种清泻剂,这个道理伊斯门(M.Eastman)在《诙谐意识》里说得最透辟:
穆罕默德自夸能用虔诚祈祷使山移到他面前来。有一大群信徒围着来看他显这副本领。他尽管祈祷,山仍是巍然不动。他于是说:“好,山不来就穆罕默德,穆罕默德就走去就山罢。”我们也常同样地殚精竭思,求世事恰如人意,到世事尽不如人意时,我们说:“好,我就在失意中求乐趣罢。”这就是诙谐。诙谐像穆罕默德走去就山,它的生存是对于命运开玩笑。
“对于命运开玩笑”,这句话说得最好。我们读莎士比亚的悲剧时,到了极悲痛的境界,常猛然穿插一段喜剧,主角在紧要关头常向自己嘲笑,哈姆雷特便是著例。弓拉到满彀时总得要放松一下,不然弦子会折断的。山本不可移,中国传说中曾经有一个移山的人,他所以叫做“愚公”,就愚在没有穆罕默德的幽默。
“对于命运开玩笑”是一种遁逃,也是一种征服,偏于遁逃者以滑稽玩世,偏于征服者以豁达超世。滑稽与豁达虽没有绝对的分别,却有程度的等差。它们都是以“一笑置之”的态度应付人生的缺陷,豁达者在悲剧中参透人生世相,他的诙谐出入于至性深情,所以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,滑稽者则在喜剧中见出人事的乖讹,同时仿佛觉得这种发现是他的聪明,他的优胜,于是嘲笑以取尔,这种诙谐有时不免流于轻薄。豁达者虽超世而不忘怀于淑世,他对于人世,悲悯多于愤嫉。滑稽者则只知玩世,他对于人世,理智的了解多于情感的激动。豁达者的诙谐可以称为“悲剧的诙谐”,出发点是情感而听者受感动也以情感。滑稽者的诙谐可以称为“喜剧的诙谐”,出发点是理智,而听者受感动也以理智。中国诗人陶潜和杜甫是于悲剧中见诙谐者,刘伶和金圣叹是从喜剧中见诙谐者,嵇康、李白则介乎二者之间。
这种分别对于诗的了解甚重要。大概喜剧的诙谐易为亦易欣赏,悲剧的诙谐难为亦难欣赏。例如李商隐的《龙池》:
龙池赐酒敞云屏,羯鼓声高众乐停。夜半宴归宫漏永,薛王沉醉寿王醒。
诗中讥嘲寿王的杨妃被他父亲明皇夺去,他在御宴中喝不下去酒,宴后他的兄弟喝得醉醺醺,他一个人仍是醒着,怀着满肚子心事走回去。这首诗的诙谐可算委婉俏皮,极滑稽之能事。但是我们如果稍加玩味,就可以看出它的出发点是理智,没有深情在里面。我们觉得它是聪明人的聪明话,受它感动也是在理智方面。如果情感发生,我们反觉得把悲剧看成喜剧,未免有些轻薄。
我们选一两首另一种带有谐趣的诗来看看: